人太菜就会死

铁血

GhostScott:

“我每次牵他的手都会牵左手,因为他的右手要敬礼,那是属于国家的。”



  他站在我面前。
  刑场的夜风格外凛冽,冷硬如刺刀一记记从我的身体捅过。我被拴在这里不知多久了,裸露的皮肤是灰败的青白色,脸也早已冻得失去知觉。我偶尔活动活动手腕,直觉自己像尊复活的雕像,拖着沉重的身躯硬要发出动静。有一个看守的小兵回过头来看我,又飞快地转了回去。他们坐得远远地,翘着腿对饮热酒,大声讲着粗鄙的段子笑得前俯后仰。这些人对我极其嗤之以鼻,他们宁愿与旁边待行刑的杀人狂强奸犯搭话,也不愿斜着眼辱骂我一句,更别提顶着寒风来送食物与水了。


“死都要死了,还给什么东西吃!”


苏珊娜也曾来送食,但那时我还住在单人牢房里头,被重重监禁着,而非被绑上刑架扔在空旷的刑场上。


我知道艾伯特他们还在外头想方设法和皇帝周旋,哪怕判我终生监禁,也总好过死路一条。可就目前情况而言,我不认为他们卑微的努力有成效。况且我也不认为,活着能更好。


这世界如此空荡。只有四肢开裂的疼痛提醒着我生的存在,我依旧不得解脱。若不是他在,若不是他此刻停在我跟前,我的神思早已脱离身体,空留一具骨肉了。


我撑开眼皮,睁大瞳孔辨识着他。远处微弱的探照灯扫射过来,让他苍白的半边脸发着光。一只眼,半边鼻,半瓣唇。我能看清的只有这么多。
  我猜想他一定身着整洁的军服,金属扣子一路扣到顶端,皮带束得紧紧实实,裤脚塞进高帮军靴。军容肃穆,身形挺拔,随意一站都是军姿典范。和蓬头垢面衣衫褴褛地挂在铁架上的我形成了鲜明对比。


高傲忠诚的帝国大将和卑劣龌龊的叛国贼,真真是云泥之别。
  我伸舌用为数不多的唾沫将干裂的唇微微润湿,竭力朝他露出个笑容。
  他没有说话。
  好吧,我努力将身体往前倾,挣扎几下试图让锁链变长。皮肉粘在冷铁上,一牵动就是血肉模糊的疼,刺骨钻心。不过没有关系,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一下拉近,黑夜并无法冻结我热切注视他的目光——
  但我看见我靠近的那一瞬,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,右臂骤地抬起平行地面,布料包裹着他隆起的肌肉,线条起起伏伏。他泛白的指节一节一节绷得死紧,只要再使点劲,铮铮铁骨就会刺出皮层。
  他举着枪,食指顿在扳机上,而枪口无疑是对着我的。


这是意料之中的反应。


也许是对死亡存留着恐惧,我能感受到那个枪口透出的冷意,黑洞洞的圆形空腔,不可预测,无法掌控,好像他一颗深不见底的心。
 “你背叛了帝国。”
   他的声音比以往沙哑多了,带着垂死的绝望。大概又是整个日夜地不喝水。没有我在身边督促他,他不会乖乖就范。于他而言,喝水,吃饭,睡觉,亲吻,拥抱……一切的私人行为都是浪费光阴。铭刻在他铁打的心脏上的,只有一句话。


“一切为了帝国。”
  而作为他的战友,作为他的爱人,只有在炮火和枪声中与他肆意滚着床单的时候,我才会觉得,这个人是属于我的。从头皮到脚趾,从肌肤到内脏,或者是他吐出的喘息话语,他体内生生不息流淌的血液,都是属于我的。
  那时的硝烟味多好闻,仿佛士兵都在鸣礼炮庆贺我们的相聚。那些冲天而起旷日持久的火光,与烟火也没什么区别。全世界用狂躁和轰鸣来祝愿我们永不生离,地久天长。


 


“我背叛了帝国。” 我噙着笑,又将他的话重复了一遍。


他的脸上有一闪而过的惊愕和慌张,最后又不甘心地归于僵硬。他张着唇,喉间发出短促的气声,似乎想说什么。但看见我打量的目光,他又赶紧闭紧了唇,别开目光作出一副淡然模样。


这与他每次做错事被我抓包时的神情几乎一模一样。


但这次做错事的是我。


我禁不住笑出声来,铁链也极其配合地抖动,互相撞击发出沉重的响声。


“安德鲁,你真可爱。”我贪婪地在他脸上来回扫射,要捉住他每一个表情。


他垂下眼帘,目光牢牢钉在地面上。并不搭理我的调侃。


沉默了半晌,他突然问道:“你有什么遗言?”


我一下愣住了。


我曾设想他会问我一些问题,问我何时开始向外泄露情报,如何与间谍通讯,使用密码的秘钥是什么,地下窝点在哪里……却没有想过,他会问我遗言是什么。


当我们还是低级士兵,扛着枪炮冲锋在战场一线的时候,身边伙伴最喜欢问的问题之一,就是“你有什么遗言?”我们干着脑袋别在裤腰上的事,稍不留心,就会被一颗子弹击中毙命。因此嘱托遗言,是士兵日日必做的课程。虽然知道托付了身后事,也未必能够达成所愿,但所有人还是期望着死前的期盼能得到圆满,来了结这枯燥无味,发着腐臭的一生。


可我一点都不喜欢交代后事,乱世里一切平实的愿望都是徒劳无功的挣扎,我不想妄想,只想牢牢把生命抓住,除非我松开手掌,否则没有人能夺走我生的权利。


饶是如此,安德鲁也就这个问题,问了我三次。


第一次是在平野之战。帝国五万兵力对抗敌方十五万精兵,我们只是百万士兵中的两员,随时面临着升天的危险。那时候天阴沉得几近塌陷,乌云压在原野上头,炮声枪声在云层中翻滚,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我们结束完一轮进攻,猫在壕沟里喘息,搜寻着弹夹填满枪膛。在震耳欲聋的炮声中,安德鲁踢开发着恶臭的尸体,伏在我的耳边问:“你有什么遗言?”


我想了想,说:“我希望在我死后,安德鲁能活到一百岁,不论他是否有妻女,他都永永远远记住我,爱着我。如果我有幸在战争中生还,我希望战争早日结束,我们能完好无损地返回故土,在塞莱河畔买一座小屋子,牵着手过完余生。”
    我垂头吻了吻他的嘴角,又背着枪再次冲出战壕迎击死亡。


 第二次是我做少将的时候,麾下精兵被叛军团团包围在山沟里,信号屏蔽,食物短缺,水源污染,连打了三天三夜的游击却成效颇微。绝望沉甸甸地笼罩着每个人。在某个游离的夜晚,无线电忽然奇迹般地接进了军部的呼叫——是安德鲁。听完我汇报完情况后,他利落地切换到私人频道,压低了声音道:“你再撑一会,我马上就到。”


 我疲倦地瘫在木椅上,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,却忘了他看不见。


 他迟疑了一会儿,试探着开口:“如果……”,顿了一下,“我是说如果……如果你即将死亡,你有什么遗言?”


“我希望在我死后,安德鲁能活到一百岁,不论他是否有妻女,他都永永远远记住我,爱着我。如果我有幸在战争中生还,我希望战争早日结束,我们能完好无损地返回故土,在塞莱河畔买一座小屋子,牵着手过完余生。”


 电波里断断续续地传来他喑哑的笑声,我想着他露出笑容时那张温柔得要命的脸,情不自禁地乐了,好像下一秒就能大捷似的。


“好,你等着我。”他说。


 


 还有一次,就是这次了。


 他明明知道我会说什么,明明知道这一切有多残忍,却又再次问了这个问题。


 我咯咯咯地笑起来,看着他窘迫的脸放柔了声音,一字一句道:“我希望在我死后,安德鲁能活到一百岁。”他睁大了眼望着我,那模样无辜又可怜。好像出卖我的不是他一样。但我还是不自觉软了心,只想把他搂进怀里,好好安抚这个小家伙。


“不论他是否有妻女……”


“他都永永远远记住我,爱着我。”


 


  


忽然一声尖利的哨音划破夜空,扎得我耳朵生疼。
  行刑时间到了。
  我突然有些难过。不是担忧死亡,我只是还想多看他几眼。想记住那些叼着草环欢笑打滚的稚嫩童年,那些并肩作战与子同袍的疯狂岁月,那些相互依偎彼此支撑的温情日夜。


我说了,我们没有生离,我们以死别过。
 “安德鲁,你爱我吗?” 我最后还是问出了口。
 “砰!砰!砰!”回答我的是枪声。
  我被子弹的后座力冲倒在刑架上,又一下子向下方倒去。奇怪的是,尽管胸膛连中数枪,我却一点也不疼痛。
 “你……” 他好像才反应过来。这一刻,他的声音非常清晰。短促的,慌张的,不可置信的。
  这到底有什么好怀疑?
  我想开口嘲讽他,喉管却满是涌上来的碎肉和血沫,一个短音也吐不出,只有血液在喉间翻滚的咕噜声,好像滑稽的演员在偷笑。
 “可你背叛了帝国。” 
   在我最后的视觉里,他俯下身子注视着我,夜太黑,我分不清他的瞳孔是什么颜色的,但是我明确的知道,是湛蓝色,纯净善良的湛蓝色。
  他揽住了我的腰,面颊在我脸上轻轻蹭着。


“可是……可是你背叛了帝国啊。”


有滚烫的液体从我的头顶流下,穿过冻死的皮层,滴进我嘴里。
  太咸,太涩。
  我闭上眼,迷迷糊糊想起我们第一次在战场边的农村里做爱。
  骨头磕在坚硬的木板床上咯吱咯吱响,腿脚在一起纠缠,伤口被磨开,血流出来,铁锈味混进肃杀的风里。他拥抱我,用湛蓝的眼向我诉说爱意,用温热的皮肤向我索求爱抚,用滚烫的眼泪向我屈服告饶。
  他亲吻我,说他爱我。
    


我不必睁眼也知道,他现在一定用左手抱着我。我的爱人从来都只用左手来牵我,因为右手要敬礼,要杀戮,那是属于帝国的。


安德鲁的右手依然握枪,灼热的枪口顶在我的太阳穴上,皮肉焦灼,发出刺鼻的烤肉味。


他究竟还是担忧我没死透。
  
  安德鲁低下头,头发扎在我的眼皮上。他温柔地亲吻我的唇瓣,又用力地吮吸了一口,然后他毫无迟疑地扣下了扳机。


“砰!”



  在我人生中的最后一刻,我听见的不是血腥的枪响,而是他虔诚的声音。这声音沿着即将失效的神经窜到我破碎的脑组织里,语调温暖得好似暖春里吹绿杨柳的风。
   他说,
  “帝国至上。”
      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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